博弈论(9)


看拉姆教授如何卸力,化干戈为玉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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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在机舱里弥漫,舷窗外是浓重的黑暗,仿佛这万米高空之上只有他们是活着的,是飞往天际的孤独的旅行者。乘客们沉默地把头靠在座椅上,大部分人已经入睡了。深夜,一切都静着,耳畔只有呼啸的风声。

杜尔姆半睡半醒之间,感觉眼皮下有束光在跳跃,渐渐的,那光弥漫开来,温暖而粘稠地淹没了他的感官。那是清醒的前兆,他意识到周围好像有人在叫他,便一直寻找那个信号,但徒劳无功。他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靠在天台前的一扇铁门旁入睡。那时候他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抬头看见拉姆在门内等待,像是等了很长时间,也有可能只是一瞬。

那时候拉姆没有叫醒他,但杜尔姆开始无比想念他的声音,以至于每一根神经都幻觉般地刺痛。他依然醒不过来,像是陷入了柔和光芒的沼泽,身体逐渐下沉。水没过他的眼角时,他听到一个声音说:无药可救。严肃得如同宣判死亡,然后他们——杜尔姆并不确定是谁,也许只是一团光影——头也不回地离去了,消失了。

但我还活着,他无力地想,我还活着啊。

最后,杜尔姆终于睁开眼睛,他大口地呼吸着,安全带依然紧紧地拴在身上,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把脸埋在手掌心里,指尖触摸到额头一片薄凉的汗。

飞机绕着城市盘旋,准备降落。

 

 

他随着人流走到机场大厅里,这批旅客的到来让深夜的机场有了一丝生气,不一会儿又被光面地板散发的寒气淹没。

一名男子抱起自己的小女儿,走向转盘去拿行李,另外一位衣着光鲜的女士正打着一个语气热络的电话,让对方到什么地点等他。杜尔姆形单影只,伸手把外套的拉链高高拉上,他摸了摸口袋,发觉自己实在是有些鲁莽,因为他好像并没有带够住酒店的钱,难道现在要直接打电话给拉姆吗,在凌晨三点半吵醒他?

他又一次开始痛恨自己身上的无能和冲动,又开始胡思乱想,难道自己喜欢拉姆只是因为他的稳重吗,那真是功利又廉价,充满了索取性质。这么一想,他就很确定自己不会打电话给对方了,在街上游荡到七点是个好选择(拉姆会在七点起床),或许自己还可以用三个半小时从机场走到那所医院,只要手机的电量足够导航。

想想还真是一场浪漫的徒步旅行。

杜尔姆也不再犹豫,低着头走向大厅的出口,远远地看见有一些人在出口外等候着,手中举着牌子,或只是身着大衣站在那儿。寒冷的深夜让接机的人看起来疲倦而美丽,那些冷得需要不时走动一下的躯体,散发出一股温暖。被接应的乘客跑过去,和自己的妻子小孩拥抱在一起。杜尔姆朝手心呵着气,手套蒙上一小块潮湿,他搓着手,快步走过他们的身旁——

一双手拽住了他。

由于杜尔姆走得太快,把那双手拖出了几步,两人都趔趄了一下,差点摔跤,还好他们都站稳了。杜尔姆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几乎是愕然地回头,他先看到一顶灰色的毛线帽,对方身上穿着的羽绒长外套、黑色的裤子,甚至是白色的板鞋都在光线中,悉数穿过瞳孔,烙在他的视网膜上。可他的大脑仿佛已经失去了信息组织能力,连带着语言能力也一并消失了。

那个瞬间,杜尔姆觉得自己一定是得了突发性脸盲症。

拉姆抓着他的胳膊,舒了一口气:“还好我没有迟到。”他看起来有些喘,像是急匆匆赶来。

杜尔姆低头看他,想问为什么他知道自己会来,却又觉得不必问。拉姆像是命运一样出现在这里,而他接受这种命运。这感觉和以往每一次和拉姆相处时一样。以前他总是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无法主宰对话,还有两人之间的关系。但当他的手碰到裤袋里被折叠成一个小方块的纸片时,突然意识到有什么已经发生了质变。拉姆的样子无比清晰,近在身旁,他也不再局促不安,而这一切变化,最终的反映就是:心脏上如同被钝锯反复拉扯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平息的痛。

此时,杜尔姆对数小时前在拉姆身上发生了的事情毫不知情。他只是感觉到难以自主的难过,将它们都归咎为自己身体深处发生的变化,由此感到内疚和自责。

机场逐渐安静下来,人们都走光了,只剩下他们俩还站在出口,在逐渐下降的温度中互相对视。拉姆松开拉着他手臂的手,似乎有话要说,杜尔姆从未向现在那样清晰地预感到自己要失去他了,一些细节令他感到强烈的不安。

于是他抢先恳求道:“你能陪我走走吗?”

在以前的日子里,他从未要求过什么,他一直愿意为了拉姆放弃自己的情绪。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说。

而拉姆一口就答应下来。

 

在徒步走过米兰那些店门紧闭的商店街,晦暗之中的大理石雕像,洁白而阴森的博物馆大门的时候;或者是路过十字路口,两个人站在空荡荡的马路上等绿灯的时候,他们聊起以往的旅行经历,为语言不通闹出的蠢事轻声发笑,那些语句被深夜的寒风吹散一些,但依然牢牢地把他们绑在一起。

拉姆的眼睛亮闪闪的,他说到自己以前也有一次徒步穿过整座城市的体验,那一次一群人走到河边,望见低矮平房的远处,蔓延起一丝亮光。随后整条河变得波光粼粼,所有的房顶都被初生的阳光覆盖,被切分出明与暗的分界线。那时候虽然疲惫,但大家开心得在路边又叫又跳。有个人一脚踢在垃圾桶上,垃圾桶很硬,后来……后来他就跛了一路。

说这些话的时候,拉姆大笑起来,眉眼弯出好看的弧度,他很少这么情绪外露,对事物表示出由衷的兴趣。杜尔姆很高兴,后来想到那可能只存在于拉姆的记忆中,不免有些沮丧,因为对怀旧的人来说,回忆总是优于现状。

这时拉姆又对他一本正经地说:“我以后会这样跟人提到我28岁时曾多么疯狂:在项目答辩前一天晚上彻夜不眠,徒步穿过了整座米兰城。和我一起的还有一个研究生,他平素乖巧,这一次竟然半夜坐飞机来找我。”

“然后对方肯定会说,你们都疯啦!我会说,是的没错,那一次,我们就是要走到医院去。”

杜尔姆笑得腹部抽筋,冷风一股股从牙缝里穿入,他感觉自己的牙齿都要冻结了。

后来他们逐渐说不动话了,因为后半夜温度更低。街道静谧,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寒冷,还有把手缩在袖子里前进的两个身影。他们的骨骼肌在不由自主的打颤,感觉从肩胛骨一直抖到小腿,冰冷浸透了衣物,径直钻进皮肤,冻入骨髓。脚底已经开始麻木了,仿佛血液循环在缓慢地停滞。寂静和寒冷会让人产生即将冻死在街头的幻觉,在那一刻,无论是谁都会油然而生地恐惧。

杜尔姆裹紧围巾,还是哆嗦了一下,决定揽住拉姆,他坏心眼地想:这个高度刚刚好挡住右边的风。拉姆抬头,一脸“我知道你这小子在拿我当挡风板”的似笑非笑,也毫不客气地把双手插在杜尔姆的大衣口袋里取暖。他们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低头前进,步调很难一致(如果要同步,拉姆的迈步频率就一定要比杜尔姆要大才行,但他又竭力避免走成小碎步,那看起来跟小女孩似的。杜尔姆低头偷笑的时候,拉姆轻轻地踢了他的小腿肚,让他走慢点),但彼此心底里都有种奇异的温馨感。

他们走上商业街,尽管所有的店铺都关着门,但街头的喷泉还醒着,透明的水在凌晨前的晦暗中汩汩流动。路旁有一个戴着破破烂烂的帽子的街头艺人,坐在凸起的地砖上,摆弄着手中的吉他,在呼啸的风中偶尔拨出几声清响。

杜尔姆和拉姆整齐划一地走到街头艺人的面前,没什么目的,只是停留了一会儿。他们发现那名街头艺人是盲人,摸索着拿出一面纸板摆在面前,上面诗意地写着:为米兰的日出而演奏。

距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他们正准备离开,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流水般的吉他乐曲,拨弦轻灵如同云雀的啼叫。接下来他们听见扑扑簌簌的声音,一片两片轻柔的凉意融化在鼻梁上,云层里落下更多,那些精灵般的存在飘近了地面,逐渐笼罩了这一方坚硬的土地。

下雪了。

杜尔姆从未如现在这般感激和敬畏,他仰起头,天空中压着不见底的黑云,但初雪干干净净地飘落,在石砖上化作深色的一小块水渍。突然他意识到身边一空,发现拉姆蹲了下去,他也蹲下身子,关切地靠过去,只听拉姆哆哆嗦嗦地说:“要下雪了,怪不得今晚这么冷。”

杜尔姆笑着搂紧他,努力把他头上身上能被风吹到、被雪沾到的地方都用自己的怀抱捂起来。两人的头抵在一块儿,仿佛藏在暂时的避风港里,杜尔姆闭上眼睛想,在外人看来,两个人这么蹲在这儿抱成一团,笨拙而滑稽得像两只企鹅,可是企鹅会不会抱成一团呢。忽然间,他感觉到脸上一凉,然后是唇上。

拉姆摸索着吻了他。

杜尔姆大脑一片空白,他甚至没有去挽留那个无声无息又很快消失的吻,耳畔呼啸的风声消失了,不远处的吉他演奏声也消失了,杜尔姆只听见拉姆在轻声说话,那句话填充了他整个世界。

“等我。”

 

 

杜尔姆后来回想起来,这句话充满魔力,那一瞬间,体内的血液都快要燃烧,却又无比安静平和。大概这就是一直充斥在拉姆体内的那股力量。他发现这个想法很危险,不由得自嘲起来,自己竟然能如此坦然地接受关于拉姆的一切,哪怕是令人恐惧的、想要逃离的部分。

请原谅我吧,我已经无可救药了。

这个想法在很久以前曾经出现过,但这一次,他并不如那般焦虑和绝望,虽然处境比那时要糟糕得多。杜尔姆想,原因就在于,一具年轻的躯体会恐惧不着边际的死亡,而将死之人反而会对归宿感到平静。他完全明白,自己的爱已经病入膏肓,难以根治。

不过那有什么关系?

此刻他坐在会议厅的最后一排,这是讲台上的拉姆给他安排的位置。他远远地看着幻灯片一页页地切换,拉姆时不时举起红外线遥控器进行讲解。杜尔姆有时会误以为拉姆望着他,但他反应过来那只是一种错觉,拉姆必须和讲台下的观众进行眼神交流。最前排的几个人里,杜尔姆只能认出坐在右边的托雷斯,在聚光灯的白光映照下,他的侧脸轮廓看起来若有所思。

拉姆讲完了所有关于论文的内容,平静地扫视全场:“感谢各位聆听我的报告,请问各位有什么问题要提出吗?”

他等待着那个终要面对的时刻。

果不其然,罗尼教授提出了拉姆的那一份DTI检查报告,用及其专业的语言向全场解释,在台上演讲的这位教授本人,就是一个成瘾患者。在场许多女士都惊呼起来,倒吸一口凉气,这太令人难以接受了。

“为什么?”罗尼教授代替全场人发问。此刻每个人心中都或多或少地对面前这个教授产生了情感上或者道德上的震惊,细碎的讨论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叽叽喳喳的都是疑惑和不解。

拉姆轻声笑了笑,先示意大家等一会儿,然后他操作打开自己电脑上的一份文件,大屏幕上顿时显示出了一个很大的表格,对数字敏感的教授注意到,这份文件竟有好几百页。

他重新拿起麦克风,站在聚光灯下,对着全场的人说:“这是我自五年前发现自己镇静剂成瘾以来,写下的对自己的观察日记。”

“在这五年间,我曾经尝试去戒除,但后来我发现,我能够做到更多的事。它就像一个案例一样——各位肯定都做过案例分析——只不过这一次,案例主角是我自己。作为心理学专业的教授,我能够用专业的知识去分析我所在的状态,大概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成瘾患者的痛苦了,而我将自己受到药物的影响一点一滴记录下来,我想各位不会否认,这些数据是相当宝贵而真实的……”

他慢慢滑动屏幕向下,将其中几段念给全场的人听。

“X月X日:为了明天的演讲,我喝了咖啡后又排演了几次,由于担心睡不着,我多加了一些镇静剂。但几个小时后,我躺在床上毫无睡意,犹豫而恐惧地想到,或许我对镇静剂的依赖剂量又加大了。我试图让自己睡着,但是这很难,脑子里总有些奇怪的想法,这和平常的我不太一样,或许受到药物影响作用下的人格会偏离正常……我感到害怕,却又想一探究竟,于是我决定把我的想法都一一记录下来,写到我睡着为止。”

拉姆念完之后,补充道:“那个晚上我发现自己脑中的想法源源不尽,记录下来的某些创意还相当精彩,当然,我整晚都没睡。”

他在打趣,可是全场没有一个人笑。所有人都沉默着,看着这最真实的患者日记,他们都前所未有地了解到,那是难以言说的伤痛,是内心鲜血淋漓的伤口和表面的强颜欢笑。不,没有这么简单,拉姆还必须接受这一点——所有的痛苦都是自己一手加诸己身,完全是自己的选择,与他人无关。

大象在结束生命的时候,会告别一切亲人,卧在河边的一处山谷中静静死去,后来,人们总能在那里捡拾到美丽的象牙和骨架,而痛楚留给历史,留给被遗忘的生命。

拉姆又念了一段,“X月X日:我现在感觉自己和周遭环境是格格不入的,仿佛失去了迎接新事物的勇气,只能每天埋头于数据,还有实验室里面那些大大小小的繁琐事务。表单上的数字都是历史,我越来越喜欢做时间序列预测,或许在这种研究中我才能看到自己的未来,它能给我一个未来依照历史而规律演化的假象。未来存在吗?我不敢想……剂量在不断加大,我怀疑我一不喝咖啡就能睡着,下午尝试了一下,喝了咖啡不马上服用镇定剂,身体反应相当剧烈。对了,我的学生……”

他突然停住,没有继续往下念,但杜尔姆模糊地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并不是因为屏幕不清晰,而是因为泪流满面。他坐在最后一排,哭得不能自己。聚光灯笼罩在拉姆的身上,会场的其他座位都显得黑漆漆的。此刻,整个会场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拉姆淡淡地说道:“以前在报告时最不喜欢说的就是关于自己的事情,为什么会选择这个题目、研究心得等等,结果今天把自己的所有事情都全盘托出了。起初我还觉得不能接受,现在想想也不过如此。”

他抬起头对着会场最后面的某个方向,继续说:“我以为人互相给予的应当是安定和信心,像我这样的故事,没有任何资格展露给别人看。我当时真的这么认为——除了科研价值,它没有任何价值,是的,没有被爱的价值。”

“我近乎冷血地观察自己和别人,试图浇熄一切靠近的温暖,因为我觉得,光是维持现有的运转我已经竭尽全力了。而我,没有去爱别人的能力。”

“好像有点偏题。总之,我介绍完了,但这个实验并没有结束。”拉姆有些遗憾地看着台下的人,孩子气地抱怨道:“你们中断了它,强迫我提前报告,这显得我很不专业。不过,反正我也不是给你们看。”

他把视线投向最后一排的杜尔姆,捕捉到他脸上悲喜交加的表情,轻轻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就像是命运的安排,他们的相遇、相识、相知都充满了尴尬而出离的色彩,惊涛骇浪不断,就连现在都是——他确实想要了解拉姆的生活,然而从没想过是在这种场合下。杜尔姆一度怀疑自己是闯入拉姆生活的异物,但拉姆用眼神告诉他,珍珠蚌痛苦地将异物孕育成为珍珠,他们都这样无望地磨砺着,然后得到爱。

教授们还未从震惊中走出来,当他们反应过来之后,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久久不息,唯有这样才能表达他们对拉姆的敬意。

有一位女士举手提问,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语言:“拉姆教授,那您这个关于自己——呃——的成瘾观察实验,原本究竟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那一瞬间,所有人的心头都飘过一阵阴云——该不会他会继续这样摧残自己的身体吧?万一拉姆说要到死为止,这是多么可怕的奉献精神……

拉姆挠了挠头,思考了一下,然后他意识到台底下的观众脸色惨白,意识到他们在想什么,灿烂地笑起来:“你们该不会是在想,我会为它去死?谢天谢地,这不过是生活中的一件小事而已。回到你的问题,我现在想换一种生活方式了,所以它该结束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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